1999年河南戏曲
1999,河南戏台的最后一抹斜阳
1999年的河南乡村,夕阳总是特别漫长。每当暮色四合,村口的戏台便亮起昏黄的灯光,照得台上绛红帷幕泛起一层旧时光的褶皱。这年夏天,我跟着豫剧团的草台班子走遍了豫东十八县,在那些褪色的幕布后,亲历了传统戏曲在世纪末最后的挣扎与绽放。
在尉氏县连庄村,七十八岁的武生王保成最后一次披挂上阵。老人套上磨损严重的鱼鳞甲时,金属片叮当作响,像是敲打着某个锈蚀的时辰。当他踩着蹒跚的台步唱出《长坂坡》时,台下嗑瓜子的乡民突然安静下来——那些本该矫健的鹞子翻身,此刻竟透出英雄末路的苍凉。散场后,老人在后台卸妆,铜盆里的清水渐渐浑浊,他说:这身行头,该随我入土了。
九月的郑州人民剧院,现代豫剧《黄河谣》首演遭遇冰火两重天。编导大胆采用电子琴伴奏,在传统梆子声中混入布鲁斯旋律。台下白发观众愤然离席,年轻人们却站着鼓掌到掌心发红。中场休息时,我看见省艺校的毕业生蹲在后台啃烧饼,他们连夜修改的曲谱上沾满油渍,像极了传统与变革交锋的斑驳印记。
在安阳钢铁厂的露天剧场,曲剧名角周凤兰带着高烧连唱三场。第四天幕间,她蜷在道具箱后打点滴,药液顺着竹竿滴落,在地面积出小小的水洼。当《陈三两》的胡琴响起,她拔掉针头重返戏台,水袖翻飞间,腕上的医用胶布时隐时现。台下炼钢工人们用安全帽盛满鸡蛋红糖水,在寒夜里为角儿煨着温度。
那年冬至,我们戏班在商丘柘城县遭遇暴雪。班主老李蹲在熄火的卡车旁,数着最后三百块钱,给每人分了五元路费。武场师傅把铜锣揣进怀里,说卖废品还能换顿热汤面。雪夜中,不知谁起了《穆桂英挂帅》的调门,二十几个戏班成员在国道旁且行且唱,纷扬的雪花落在戏箱的锦缎上,像是给旧时代披了件素缟。
当千禧年的钟声传来时,我正站在重建后的郑州戏曲博物馆。展柜里封存着1999年的戏单,发黄的纸页上,《花木兰》的票价还是两元五角。玻璃反光中,那些在世纪末戏台上挣扎的身影渐渐模糊,唯有梆子声穿越时空,在展馆的穹顶下幽幽回响。